邵阳新闻在线讯(通讯员 李方晓)总是在期待云海,只为想再看到小时候看到的云海的样子,只为找寻那不经意间错过的或开心或难过的时光,只为回味那不能重来的生活和生命中许多留不住的美好,还有我们远在天堂的驼背奶奶。
在湘西南的新宁,有一个举世闻名的世界自然遗产地——崀山,那就是我的家乡。那里四季分明,雨水丰沛,气候宜人,人们过着春种秋收的农耕生活。因此天年的好坏直接影响农作物的收成,雨水过少,收成会减少,而雨水过多对农作物更不利。因而遇到雨水多的年份,每次下雨后,驼背的奶奶总会拄着拐杖往东边看。看那里的照子(即云海,家乡人称之为照子)是否齐脚(聚成云海),如果齐脚,便预示天马上就要放晴,如果不齐脚,那就是烂照子,就会继续下雨。
照子出现的地方叫扇铺岭。扇铺岭座落于家乡的母亲河——夫夷江的东面,远远望去,像极了古代才子佳人随身携带的折扇。扇铺岭周围的山上植被茂密,一年四季青翠碧绿,而扇铺岭不知何故,看起来光秃秃的,只生长一些矮小的灌木。(据说扇铺岭地表下面有矿石,所以不长树。)不过那些灌木可不是一般的灌木,它们是毛栗树,板栗树,还有油刺木树(果实像枸杞子),每到秋天,板栗毛栗开始破口子的时候,四面八方的人都赶去扇铺岭打毛栗和板栗。
扇铺岭的照子,大多在春夏时节出现,阵雨过后,风儿清凉,空气润湿,天空明净。这时,扇铺岭方向的云雾便赶场似的聚集起来,它们沿着山脚往南北方向使劲伸展,然后又奋力往上延伸至半山腰,慢慢地,一幅巨大的白练便横亘在青山绿水之间。它轻盈飘逸,宁静悠闲,白得耀眼,纯得无瑕。它似乎离我很远,远得我无法靠近它,它似乎又离我很近,近得我触手可及。每一次,它就那么飘飘渺渺,轻轻盈盈地出现在我面前,出现在我梦里,定格在我生命里。最妙的是雨后出现的彩虹,在阳光的照射下,鲜艳的色彩映照在洁白的云海上,靓丽夺目,灵动可爱。每次云海消失时,我都睁大眼睛,想看看云海到底去了哪里,可是看着看着云海就没了。我终究没有找到云海的家。于是我就问奶奶,奶奶就笑着说,扇铺岭就是它的家。
我家住河西,与扇铺岭相距大约六七里,虽然是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,却隔江千里,所以在年少时一直无缘零距离接触扇铺岭。曾经有一次云海出现时,我背着大人独自往扇铺岭的方向跑去,想近距离地看一下那神奇的云海到底是从哪里来的,为什么每次都在同一个地方出现,为什么别的地方没有?结果走到一个叫船形的渡口,梢公说过河要收钱,我身无分文,好说歹说那老头就是不让我上船,没办法,只好悻悻而回。因而小时候的扇铺岭除了是雨后奶奶期盼的照子的家,也是我内心里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期盼。
奶奶的背驼得厉害,每次看扇铺岭的时候,都要拄着拐杖,使劲挺起腰杆,踮起脚尖,伸长脖子,再抬起头,很费劲的样子。当看到扇铺岭脚下的云雾整整齐齐密密实实地聚拢,并连成一条长长的白练向南北延伸时,奶奶便开心地叨叨起“照子齐脚,有雨不落”的亘古不变的农谚。然后奶奶就带着我们姐妹把刚收好的稻谷又搬到禾场上晒,或者到田里或地里去干活。奶奶知道好多有关天气的谚语,比如“有雨天边亮,无雨顶上光”,“月光生毛,大雨泡泡”,“烂照子包天,大雨在眼前”,“天干落夜雨,人穷酿夜工”等等。而奶奶最喜欢的就是“照子齐脚,有雨不落”这句。在奶奶的眼里,那神秘莫测,来去无踪,洁白无瑕的齐脚照子,是能使一家人的温饱得到保障的祥瑞之物。
有一年,我们村得到了一个制种的机会(袁隆平杂交水稻制种点放在我们村),父亲花高价买了袁隆平先生研制的父本和母本种子(不是每个人都敢种,因为一旦不成功,那全家人就等着饿肚子。)。所以从下种到田间管理,父亲一丝也不敢懈怠,到了扬花时节,家里七人,奶奶驼背,二妹三妹太小,所以只有父亲母亲,大妹和我才是正宗劳力。我们四人分成两组,两人一组扯着一根长绳子赶花(即把母本和父本的花通过人工传粉达到受精的目的),每天要赶五六次。那时的责任田是东一丘,西一丘,走个来回带赶花要四十分钟左右,太阳越大,花粉越多,所以必须冒着酷暑赶,奔走在炎炎烈日下,挥汗如雨,气喘吁吁,一天下来,腰酸腿痛,,疲惫不堪,回到家里屁股挨到凳子就睡着了。也搭老天爷的福,风调雨顺,到了阳历七月中旬,种子长势喜人,谷粒饱满,穗子长长的,沉甸甸的,看来丰收在望,奶奶成天乐呵呵的,盘算着卖了种子就给我们姐妹四个一人添一件新衣裳——买当时最流行的水红色的确良布料。我们高兴坏了,天天祈祷着种子快点成熟。
可是天有不测风云,就在种子到了能收割的时候,老天爷下起了雨,淅淅沥沥,滴滴哒哒,没完没了的。禾田里的稻杆没能经住雨水的侵袭,慢慢倒伏了,谷子在水里长了芽,奶奶急得团团转,一会儿拄着拐杖去田里看看,一会儿又拄着拐杖往扇铺岭看看,希望能看到照子突然出现,然后太阳明媚地照耀着大地。然而扇铺岭的照子一如奶奶的心情,一直烂糟糟的。雨绵绵缠缠地下了六七天,扇铺岭的云雾终于聚成了云海,暧暧的太阳露出了笑脸,奶奶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挂起了笑容。然后全家老小起早贪黑,紧赶慢赶把还没坏的种子收回家。
虽然我们水红色的确良衣服泡了汤,但好在还没有饿到肚子,而奶奶却一直放不下我们的确良,总是叹气。第二年春天,远在贵州的姑姑突然寄了一个包裹,里面装了一件水红色的确良衬衫和一条浅蓝色的百折裙。因为只有一套,所以我们几姐妹便轮流着穿。虽然除了刚好合大妹的身外,我穿着又紧又短,稍不留神就会把线缝挤开,二妹穿着则又大又长,像极了古装戏里的小丑,滑稽又好笑。看着我们穿得稀奇古怪的样子,奶奶脸上的的皱纹里挤满了怜爱。后来我问奶奶姑姑怎么想起给我们做新衣服,奶奶说是她要姑姑做给我们的。其实那时候姑姑没有工作,两个表姐都上学,靠姑父一个人的工资过日子,手头也很紧巴,所以奶奶轻易是不向姑姑开口求助的。
扇铺岭的照子依旧时好时坏,时有时无。它不因谁悲,不因谁喜,不会为谁而改变,也不会为谁而停留,却在春去秋来,花落花开中,苍老了岁月,厚重了时光。我家的姑娘们便在奶奶念叨照子时,不知不觉地长大了,长大了的姑娘们一个接着一个背着行囊离开了家,离开了家乡的照子,离开了看照子的奶奶。离开家乡的姑娘们因生计而奔波,因琐事而忙碌,扇铺岭的照子便在我们的奔波忙碌中越来越模糊,越来越遥远,远得快要从我们的记忆里消失了。而奶奶依旧驼着背在雨后看扇铺岭的照子,然后念叨“照子齐脚,有雨不落”,依旧驼着背种菜,砍柴,给我们做好吃的桔皮糖,给我的儿子做千层底布鞋。只是少了我们的闹腾,奶奶似乎有些落寞。偶尔,累了的奶奶会搬个小板凳,坐在家门前的禾凼上歇息,眼睛不时地看禾凼外的马路,如果看到我们,奶奶便欢喜得不得了,拐杖也顾不上拄,蹒跚着脚步就进屋拿她留了很久的零食给我们吃。她一直以为我们还是没长大的小馋猫呢。
老念叨照子的奶奶在1996年的双抢时节病倒了。其时我们正忙着帮父亲收割早稻,太阳热辣辣地照着大地,正是打禾晒谷的好天气。病倒的奶奶已经水米难进,气若游丝,偶尔睁开眼睛时,就会使劲转过头看窗外,我知道奶奶在看天气。当看到透过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时,奶奶便又静静地躺着。经过十来天的忙碌,我们家的双抢终于忙完。我和父亲坐在奶奶的床头,父亲告诉奶奶:“娘,今年的收成不错,”奶奶的喉咙动了一下,一滴浑浊的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,呼吸也急骤了起来,五分钟后,奶奶停止了呼吸,神态安详,面容慈祥,似乎只是极累而睡着了。从此我们的世界再无奶奶,从此我们的耳边再无“照子齐脚,有雨不落”的念叨。
我们刚刚把奶奶的丧事办完,天就下起了大雨,大雨过后,扇铺岭的照子又整整齐齐,密密实实地聚在一起,在天上的奶奶一定拄着拐杖在看照子,还有她那群大姑娘吧。父亲说,奶奶挂见我们,特意等双抢完了才走。我的眼泪又忍不住簌簌地流了下来,心里难受得慌。
沈从文说,走过无数的桥,看过无数的云,喝过无数种类的酒,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纪的人。于我,生命中出现过很多的人,也看过许多地方的云海,唯有奶奶,和她总是念叨的扇铺岭的照子,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,越来越清晰,越来越温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