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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忘来时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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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十一月的一个夜晚,寒风卷着雨丝,斜斜扑打在柏油路面、枯黄草地和公园空荡的长椅上。湿冷的气息,顺着衣领往人骨子里钻。义诊归来的我裹紧白大褂,高跟鞋踩过积水,溅起细碎的水花。牛皮鞋面在路灯昏黄的光晕里,泛着冷冽的光。这鞋是去年我生日时弟弟送的,皮质紧实,缝线细密,任凭风雨侵袭依旧滴水未进。可雨水敲打鞋面的声音,依然轻易击穿了时光的壁垒。多年前那个踩着破鞋在雨中奔跑的少年,她沾满泥泞的裤脚、冻得发红的脚踝,还有她那最卑微的愿望,重重落回我的心头。

        关于鞋的记忆,始于三岁。在云南边境小城的百货商场橱窗前,我盯着一双装在透明盒里的童鞋挪不开眼:米白色格纹鞋面,鞋头别着两只银铃,轻轻一晃便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。母亲攥紧我的手,指节泛白,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。我挣脱开,一屁股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哭嚎,泪水混着鼻涕在脸上纵横交错。围观的人越聚越多,有人低声议论“这孩子真娇惯”,有人打量母亲洗得发白的衬衫,目光里写满质疑。母亲的脸涨得通红,最后从裤袋里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,层层展开,将皱巴巴的纸币一张一张数给店主。走出商场时,铃铛随着我的蹦跳一路清脆作响。我低头盯着脚上的新鞋,以为这就是公主拥有的全部世界。

        我五岁那年,父母的小生意因“假货风波”彻底折本,只好举家迁回湖南乡下。母亲重操旧业在村口开了家饼铺,凌晨四点便起床揉面,炭火熏得她眼睛发红。日子刚有起色,顽固的头痛症便如藤蔓般缠上她。2008年秋天,母亲的诊断书像一片枯黄的落叶飘到父亲手上——脑部胶质瘤。家里所有积蓄被手术费掏空了,还欠下近十万元债务。病愈后的母亲不肯在家休养,依旧起早贪黑烤饼、卖饼。然而,父母的争吵越来越密,甚至父亲开始彻夜不归,泡在村口的牌桌前逃避现实。

        母亲离家那日,我十二岁,下着秋雨。她去了云南打工,临走前从镇上供销社给我买了双红色板鞋,鞋面是亮眼的红,鞋底厚实。我日日穿着,上学、放学、放牛,仿佛鞋子在,母亲的气息就在。直到某个寒雨潇潇的黄昏,在放学路上的水坑里,鞋底突然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。雨水顺着裂缝灌进来,每走一步都发出“咕唧咕唧”的声响。同行的同学指着我的破鞋哄笑:“穷光蛋!没妈管的孩子就是没出息!”那些笑声像针一样扎进我的心里。我脱下破鞋,赤着脚在雨地里奔逃。冰冷的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,分不清脸上流淌的是雨还是泪。在村后偏僻的巷口,我靠墙蹲下,低头审视泡得发白、沾着泥点的脚丫,第一次懂得,贫穷是种会渗进骨头缝里的寒意。

        那晚我抱着破鞋哭到深夜,然后拨通了母亲打工地方的公用电话。电话里,母亲的哭声和着我的哽咽交织在一起。她反复说:“飘飘,等妈挣到钱就回来,马上就回来。”

        亲情这根弦,拉得再远也会弹回。半年后,母亲拖着简单的行囊出现在村口。父亲红着眼眶接过她的行李,从此戒掉了牌瘾,每天帮着母亲打理饼铺。家里重新有了热饭的香气。我和弟弟像久旱的秧苗,终于等到了甘霖。后来家里盖起了四层小楼,瓷砖外墙在阳光下闪着光,村里人路过时总会投来艳羡的目光。可他们看不见,这墙基里凝固着多少个不眠的夜晚,多少滴无声的泪水。

        2015年,我考进了本地最好的医院,成为一名护士。家里的鞋柜渐渐被各式鞋子填满——轻便的运动鞋、精致的高跟鞋、柔软的帆布鞋、保暖的雪地靴,它们做工精良,材质上乘,再大的雨也浸不透鞋面。可每次穿上新鞋,那种小心翼翼的珍重感,那种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喜悦,却再也寻不回了。

        这时,手机响了一声,是弟弟发来的消息,将我的思绪拉回。弟弟说他顺利通过了教师实习期,下个月就能正式入职。母亲这辈子的心愿是儿女平安,各自有份安稳的工作,我们没有让她失望。

        有些伤痕从不曾真正愈合。它们只是在岁月里结成了厚厚的痂,成为最坚硬的鞋底,支撑着我们一步步往前走。

        (谢飘穗,任职于邵东市人民医院)

作者:谢飘穗编辑:苏梓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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